□巴金
  在給香港朋友的信里,我說明瞭“是些什麼東西把我養育大的”。現在我應該接著來回答“是什麼人把我教育成了這樣的”這個問題了。這些人不是在私塾里教我識字讀書的教書先生,也不是在學校里授給我新知識的教員。我並沒有受到他們的什麼影響,所以我很快地忘記了他們。給了我較大影響的還是另外一些人,倘使沒有他們,我也許不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。
  我的第一個先生就是我的母親。我已經說過使我認識“愛”字的是她。在我幼小的時候,她是我的世界的中心。她很完滿地體現了一個“愛”字。她使我知道人間的溫暖;她使我知道愛與被愛的幸福。她常常用溫和的口氣,對我解釋種種的事情。她教我愛一切的人,不管他們貧或富;她教我幫助那些在困苦中需要扶持的人;她教我同情那些境遇不好的婢僕,憐恤他們,不要把自己看得比他們高,動輒將他們打罵。母親自己也處過不少的逆境。在大家庭里做媳婦,這苦處是不難想到的。《家》裡面有一段關於母親的話,還是從大哥給我的信里摘錄下來的:“她又含著眼淚把她嫁到我們家來做媳婦所受的氣一一告訴我……爹以過班知縣的身份進京引見去了。她在家裡日夜焦急地等著……這時爹在北京因驗看被駁,陷居京城。消息傳來,爺爺時常發氣,家裡的人也不時揶揄。媽心裡非常難過……她每接到爹的信總要流一兩天的眼淚。”但是母親從不曾在我的眼前淌過淚,或者說過什麼悲傷的話。她給我看見的永遠是溫和的、帶著微笑的臉。我在一篇短文里說過:“我們愛夜晚在花園上面天空中照耀的星群,我們愛春天在桃柳枝上鳴叫的小鳥,我們愛那從樹梢灑到草地上面的月光,我們愛那使水面現出明亮珠子的太陽。我們愛一隻貓、一隻小鳥。我們愛一切的人。”這個愛字就是母親教給我的。
  因為受到了愛,認識了愛,才知道把愛分給別人,才想對自己以外的人做一些事情。把我和這個社會聯起來的也正是這個愛字,這是我的全性格的根柢。
  因為我有這樣的母親,我才能夠得到允許(而且有這種習慣)和僕人、轎夫們一起生活。我的第二個先生就是一個轎夫。
  轎夫住在馬房裡,那裡從前養過馬,後來就專門住人。有三四間窄小的屋子。沒有窗,是用竹籬笆隔成的,有一段縫隙,可以透進一點陽光,每間房裡只能放一張床,還留一小塊地方做過道。轎夫們白天在外面奔跑,晚上回來在破席上擺了煙盤,把身子縮成一堆,挨著鬼火似的燈光慢慢地燒煙泡。起初在馬房裡抽大煙的轎夫有好幾個,後來漸漸地少了。公館里的轎夫時常更換。新來的年輕人不抽煙,境遇較好的便到煙館里去,只有那個年老瘦弱的老周還留在馬房裡。我喜歡這個人,我常常到馬房裡去,躺在他的煙燈旁邊,聽他講種種的故事。他有一段雖是悲痛的卻又是豐富的經歷。他知道許多許多的事情,他也走過不少的地方,接觸過不少的人。他的老婆跟一個朋友跑了,他的兒子當兵死在戰場了。他孤零零地活著,在這個公館里他比誰都更知道社會,而且受到這個社會不公平的待遇。他活著也只是痛苦地捱日子。但是他並不憎恨社會,他還保持著一個堅定的信仰:忠實地生活。用他自己的話來說:“火要空心,人要忠心。”他這“忠心”並不是指奴隸般地服從主人。他的意思是忠實地依照自己的所信而活下去。他的話和我的母親的話完全兩樣。他告訴我的都是些連我母親也不知道的事情。他並不曾拿“愛”字教我,然而他在對我描繪了這個社會的黑暗面,或者敘說了他自己的悲痛的經歷以後,就說教似的勸告我:“要好好地做人,對人要真實,不管別人待你怎樣,自己總不要走錯腳步。自己不要騙人,不要虧待人,不要占別人的便宜……”
  馬房裡還有一個天井,跨過天井便是轎夫們的飯廳,也就是他們的廚房。那裡有兩個柴竈。他們做飯的時候,我常常跑去幫忙他們燒火。我坐在竈前一塊石頭上,不停地把乾草或者柴放進竈孔里去。我起初不會燒火,看看要把火弄滅了,老周便把我拉開,他用火鉗在竈孔里弄幾下,火就熊熊地燃了起來。他放下火鉗得意地對我說:“你記住,火要空心,人要忠心。”的確,我到今天還記得這樣的話。(本文有刪節)
  □推薦語
  在作家巴金的筆下,他人生中的第一位先生並不是教他讀書識字的人,而是他的母親,因為母親教給他的是“愛”,使他知道愛與被愛的幸福,懂得去愛所有人、所有事物,即使身處困境也依然能微笑著去生活。應該說,這種教育遠比教其讀書識字成功,因為樹立正確的人生觀、價值觀遠比學到多少知識更重要。有了愛的教育,作者得以健康成長,並想到為社會去做些什麼,同時也才能從第二位先生——轎夫那裡得到“忠心”的教育。反觀現在的家庭教育,更多的家長期望孩子成為精英,在教育上也極為捨得投資,卻恰恰缺少了愛的教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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